江西瑞金 曾小云
一
在江西赣南,在红都瑞金,每年三四月的山间,有一种鲜红的花肆无忌惮地开放,有一种灰色的鸟不分昼夜的啼鸣。它们,有一个共同的名字——杜鹃。
杜鹃花,也叫满山红、映山红。这种花,曾经在江西烈士帅开甲的诗中怒放:“记取章江门外血,他年化作杜鹃红。”杜鹃鸟,也叫布谷、子规。它的叫声很特别,听起来像是“不如归去”。这种鸟,曾经在江西名臣文天祥的诗里悲歌:“从今别却江南路,化作啼鹃带血归。”
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……一声声,一字字,是血,是泪,千载不绝地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。
二
四月,让我们循着江西母亲河赣江溯流而上,在杜鹃花和杜鹃鸟的指引下,来到赣南,来到瑞金,来到红军烈士纪念塔。
“弹样丰碑如巨笔,以天为纸急书空。”郭沫若的诗句对纪念塔作了形象的描写。塔身上一颗颗凝聚血迹的石子,对应着一个个鲜活的名字,与炮弹指处渺远苍穹的星光交相辉映。
瞻仰着红军烈士纪念塔,我任凭思绪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来回穿越,反复切换。
“下肖区七堡乡第三村有一家农民,他们共有弟兄八人,在这次动员中,他们八弟兄中,有一个很勇敢的报了名当红军。但是后来他们和邻人谈话的时候,却听见邻人说:‘你们八弟兄只去了一个当红军,这倒也没有什么希奇’,所以他们便一怒而全体报名加入红军,日前他们已集中到补充师去了。”
没有归来的,还有叶坪乡黄沙村华屋的17个青年,只不过他们个个有名有姓。17个青年出征之前每人在后龙山上栽下一棵松树,至今80多年过去,依然杳无音信。17棵烈士松,已经郁郁葱葱,每一棵青松,钉着一个姓名牌,代替主人守望故乡。年年清明,人们以松为冢,祭奠17个未归的英魂。近年,人们在山顶上修建了一座华屋烈士纪念碑,以纪念那些“归心千古终难白,啼血万山都是红”的英魂。
与17个后生一同出征的,或许还有泽覃乡石水村塘背的朱吉薰。朱吉薰新婚3天便奔赴前线。多少次,妻子陈发姑伫立红军桥,守望丈夫的归来。多少往事宛如桥下的流水无声地流逝,而当年在桥头送
“夜静书为友,春深笔吐花。”当读到象湖镇竹岗村刘英写在墙上的诗句时,我被深深震撼了。当初刘英只是拿笔杆子的书生,后来却拿起了枪杆子。面对敌人的枪杆子,他却拿起了笔杆子。他的绝笔诗,诠释了什么叫做视死如归。他的忠骨,最终遗留在浙江永康的青山。据说刘英之子曾打算把父亲的墓迁回瑞金老家,当地群众劝阻:“不要搬了,留在永康吧,永康人民对刘英同志的感情很深,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陵墓。”至今70多年了,刘英烈士的忠骨和英魂还没有回来。想必,刘英烈士在思念故乡的时候,只能用亲近永康市的市花——杜鹃花来代替回乡。
当然,也有人历尽千辛万苦,总算回来了。黄柏乡柏村村店前的谢永洪,当年从瑞金出发,随着长征,走上抗日战场,牺牲在松岩口战斗中。山西五台县一方刻有“江西省绥景县店前村,抗日英雄谢永洪同志”的碑石,成为谢永洪眺望故乡的眼睛。他用客家方言把“瑞金”念成“绥景”。战友循着他的乡音,苦苦寻觅了20多年,终于在百度瑞金吧里找到烈士的故乡。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百度啊!4000多里的故乡,70多年的乡愁,烈士的遗骸终于在2011年回归故里。
三
据记载,苏区时期,瑞金24万人口中有11.3万人参军,5万多人捐躯,其中1.08万人牺牲于长征途中,瑞金籍有名有姓的烈士有17166名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瑞金人不怕牺牲参军参战?从一位瑞金籍红军老干部的后人那里,我找到了答案。
瑞金市摄影家协会主席邹小光,多次询问父亲邹明山参加红军的原因,了解到父亲参军那年发生的事情。1933年,动员参军的干部把邹明山和伙伴带到叶坪。在在建的红军烈士纪念塔前,红军干部对他们说:“你们看这个纪念塔,就是为那些牺牲的烈士建造的。以后如果你们牺牲了,也会为你们建造这样的塔。让你们的后代纪念你们,铭记你们的丰功伟绩,你们也可以光宗耀祖。”在红军烈士纪念塔的感召和激励下,邹明山所在的福田村及邻近的圩窖、官仓等村70多号青年踊跃参加了红军。他拿过枪,但是没有上过前线打过敌人。因为他负责保管分发枪支弹药。一个排一个连全军覆没,邹明山又到另一个排另一个连负责管理武器。在一次次战斗中,邹明山的同村战友一个个牺牲。解放后,原来70多号一同参军的同伴,最终还乡的只有邹明山一人。
是的,红军烈士纪念塔,不仅仅为了纪念,更为了激励。为了纪念历次战争中牺牲的红军,激励红军继承先烈遗志,苏区中央政府决定兴建红军烈士纪念塔等一批纪念建筑。
今天我们还能看到,与纪念塔一同建造的,还有附近的公略亭和博生堡,分别纪念牺牲于第三、四次反“围剿”的黄公略和赵博生。公略亭和博生堡,与江西吉安市的黄公略墓、湖南湘乡市的黄公略故居、江西宁都县的赵博生烈士墓、河北黄骅市的赵博生故居一样,成为两位烈士的纪念场所。但是,更多的烈士,至今连姓甚名谁、尸骨何处也无从知道。
四
当年参加红军烈士纪念塔揭幕典礼的,应该包括以下这些闪耀的名字:顾作霖、毛泽覃、何叔衡、古柏、贺昌、阮啸仙、刘伯坚、瞿秋白、蔡会文、梁柏台、钱壮飞、项英、陈潭秋、毛泽民、赵宝成、李才莲、董振堂、邓发、秦邦宪。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:烈士。其中,顾作霖、毛泽覃、赵宝成、李才莲均长眠于瑞金。“年深外境犹吾境,日久他乡即故乡。”他们把他乡当作故乡,把英魂留在瑞金,瑞金人也把他们当作自家人。
1934年5月广昌会战时,顾作霖积劳成疾,心痛吐血,转到瑞金中央红军医院抢救无效逝世,被安葬在洋溪村的小山上。遗憾的是,当时墓前没有竖立刻有姓名的碑石。解放后曾有人专门查找顾作霖的安葬地,然而一无所获,成为历史之谜。每次走在洋溪村,我总会留心脚下,希望能够有意外发现。不见遗骨,不见坟墓,不见其他纪念物,该去哪里祭奠烈士的英魂呢?
比起顾作霖的几乎被遗忘,毛泽东的胞弟毛泽覃受到更多的重视。1935年4月,毛泽覃在瑞金红林山区突围时牺牲。国民党军将毛泽覃的头颅割下来,挂在双清桥畔的大榕树下。出于对毛泽覃的崇敬,附近的群众偷偷把毛泽覃的头颅取下来,并将毛泽覃的完尸埋在东山寺专葬和尚的墓堆里。解放后,为了纪念毛泽覃,毛泽覃的牺牲地更名为泽覃乡。走进泽覃乡,随处可见冠以“泽覃”的名字。人们为毛泽覃烈士树立了铜像,修建了陵园。在毛泽覃牺牲后,当年的战友张桂清把毛泽覃的遗体掩埋在自己屋后的黄土岗上,从此与毛泽覃生死相邻,忠心守墓80余年,直至去世。
赵宝成,苏区中央政府总务厅厅长,红军烈士纪念塔等瑞金六大红色建筑就是他主持建造的。红军长征后,赵宝成留守中央苏区,一同牺牲在铜钵山。解放后,赵宝成的烈士身份一直得不到组织上的承认。1965年其子石毅给毛主席写信,并寄去赵宝成留在人间惟一的照片。毛主席看过这张照片并经其他老同志调查证实,赵宝成才被追认为烈士,其妻子重新确认为退伍红军老战士。时隔75年,烈士的后人来到铜钵山,确认了烈士的牺牲地。一同牺牲的,还有李才莲。70多年后,人们才确认李才莲的牺牲地并告知他的妻子池煜华,池煜华说:“你们都搞错了,李才莲没有死,他还活着!”近年,为了缅怀赵宝成、李才莲等长眠铜钵山的烈士,人们在铜钵山修建了红军烈士纪念亭。
作为当初六大建筑始创者之一的赵宝成,或许想不到后人会在铜钵山为他修建纪念亭。同样想不到的,还有其他两位始创者钱壮飞和梁柏台。在烈士塔塔座,镌刻着工程设计者钱壮飞、指导者梁柏台的名字。同在1935年3月,留守苏区的梁柏台在突围被捕后就义,随同长征的钱壮飞在遭敌机轰炸后遇难。他们不会想到,自己生前精心设计建造的纪念塔、纪念亭,仅仅维持8个月的寿命即被国民党拆毁;更不会想到,这些建筑在革命胜利之后还能原样重建,并成为后人祭奠自己的现场。钱壮飞、梁柏台,及其建造的纪念建筑,昭示了一个道理:只要精神永在,丰碑就不倒。
丰碑不倒,源自于人民群众的强大力量。在烈士塔始建和重建过程中,有两个故事最为感人。一是谢益辉老人捐棺材钱。当时,中央苏区掀起一股自动募捐的热潮。谢益辉老人已年过花甲,唯一的儿子在第四次反“围剿”中牺牲。为了支持红军烈士塔修建,谢益辉老人将老两口多年积攒下来、准备买棺材的3块大洋捐了出来。二是谢大娘捐“烈”字碑。烈士塔等建筑被敌人拆毁后,谢大娘冒着杀头的危险,把刻有“烈”字的石板残片捡回家,字面朝下藏入自家鸡窝,直到解放后才献出。塔上其它字的字形,都是依照这块“烈”字的大小、字体复原的。
五
又是一个清明节。当人们纷纷汇聚黄帝陵和大槐树寻根祭祖的时候,有一群人,集结在红军烈士纪念塔下,举行祭典,缅怀革命先烈。
此时此刻,900多万赣南儿女倍加思念那些为共和国大厦打下基业的无数先烈。他们向共和国先烈们喊出了共同的心愿:魂兮归来!无论在长城内外,还是在大河上下,抑或是在天涯海角,归来吧,归来吧,都归来吧!不要担心没有盘缠,乡音是一张免费的车票;不要担心迷失方向,红星可以为你定位故乡。是的,赣南苏区,红都瑞金,就是红军的故乡,就是共和国的故乡,就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红色精神家园。
记住乡愁,记住乡愁……耳畔杜鹃鸟变换了啼鸣。一声声,一字字,是诗,是歌,千秋万代,萦绕在天下赤子和游子的心窝。